對稱·復調·覺醒——評新編川劇《花自飄零水自流》
《花自飄零水自流》是四川省著名劇作家徐棻在川劇傳統戲《慶云宮》基礎上,顛覆傳統“宮廷戲”男人爭權,女人爭寵套路的故事新編。劇本著眼于女性在社會規框束縛下,基于情感與人性而非權勢與名利的“靈魂掙扎”。這種跳脫單純道德判斷立場,轉而走向幽深心態書寫與演繹的手法,將劇本大多致力歷史評說的視角,從宏觀與表面推向了細微與深邃,從歷史情境推向了生命情境,從男女情愛推向了人性思考,是向內復歸與探求的本體洞察。
該劇獲獎眾多,亮點紛呈,既往評論者對舞美、唱腔與設色等進行了多方呈現與詳盡闡釋,已多有可觀。而我認為,在情境、結構、哲學等方面,亦可再析作者創意之精。
渾然之工:化旁白于情境的自然創意
與大多數川劇不同,該劇并未設置大段旁白,以第三人稱視角,設置專門用作交代背景勾連情節的丑角來開場,而是將故事背景與人物自身心態的細節處理交給主角本人。同時,又將交代背景情景化,在不得不說之時,恰如其分之地。
如開劇第一情節中,主角深陷噩夢,在被砍去手腳的情急之下自我開解誤會,便自然且合情地引出身世經歷與情感狀況。這種將旁白以辯白方式呈現的設計,既增加了親身述說的親切真實之感,又因落在真實情景之中而增強代入感,強化情感共鳴與心靈沖突,同時讓情節安排顯得緊湊精煉。這三點效果,可有效提升觀劇體驗。
結構之妙:中軸對稱下的異同對比
該劇在結構上,巧妙地設置一種中軸對稱結構,鏡像化處理幾處異同對比,強化情感落差,從而增加情緒感染力與悲劇張力。具體而言,以南北兩次出征的時間線為軸,對稱排布主要情節。
一是南征與北伐歸來時女主情緒的強烈對比。聽聞患難與共的丈夫南征歸來,強烈的喜悅與期待立刻讓她從噩夢的深淵中平復,一寸寸地計算著歸來的里程。四十里,二十里,卻漫長得仿佛還要再等幾十年。但殊不知,這一場喜悅的等待才是她噩夢的開始。第二次北伐歸來,她身心拒斥,四十里,二十里的距離,步步驚心,每近一步,便多一分恐懼。而兩次歸來時,雖然又同樣帶了后妃,國王的態度卻已大不一樣。從第一次怕她不允而設法相騙,到第二次冷漠交代,一句頒發金匾稱贊她遵守一個賢字,也是兩人關系從熱烈到熄滅的對比轉折。
二是幾組同類復制。如幾次征伐,南征北戰,喻示在欲望之火不熄時,戰亂從外到內,從社會到家庭,不會止熄;如寫父子同行,最后都納妃而歸,在品行相似相傳的封建男權社會,不會看到女性命運改善的契機;如古今對照,故事新編的情感映照,從古到今的男女之情的悲劇復制,都是該劇對時空的遷移。
哲學之思:情感復調中的永恒難題
該劇以宮廷為背景,明線是展示絕對權力之下,男女不平等對女性情感的戕害,對追求自身情感表達的束縛。暗線卻展示出一種恒久的難題,即男女的相處之道,如何才能在長久的相處中保持不老的生機,避免經年累月的重復與厭倦,互相同頻與堅守而避免逸出與控訴?劇中演繹的,是一種超越時代與具體情境的永恒悲劇與難以破解的哲學難題。
面對這樣一個沉重的問題,該有怎樣的思考與解決之道,是否問題在于社會存在的應然,才是該劇帶給觀眾更深刻的啟發之處,值得去深思探究,而不是局限于觀看時此刻的歡樂悲喜。
時代之音:嵌入歷史里的覺醒意識
該劇塑造的皇后這一悲劇主角,雖然是歷史的天空與圍墻下,雖然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是時代賦予在位者的權力,雖然三從四德教條恐嚇不準嫉妒,她依然堅持自己不能茍從,保持心地的清潔本質,不惜舍命而去。
這是少見地從女性的個體生命體驗與情感價值追求視角予以呈現的劇本。也是少見的將斗爭停留于女性內部之間爭風吃醋、勾心斗角的宮斗套路,轉移到女性互相憐憫珍惜視域的創構之舉。雖然悲劇根源于男女,根源于占有與攫取,但僅僅停留于同性之間的爭奪,未免過于狹隘局限,只不過是權力斗爭的內外復制,也只不過是快意恩仇的淺層滿足,卻忽視作為人自身共存的同情之心與同理之感。但超越一切情境與差異,劇作者將視角溯源到人之初的性善本體。可謂在歷史情境中,嵌入更深刻的時代之音與深刻覺醒。
從根本來說,該劇是對人生圖景的一種濃縮處理,對情感難題的藝術叩問。其中透出一種審視與思辨的敏銳,一種直面慘淡的勇猛。徐棻在談到該劇的創作時說,《花自飄零水自流》是個正劇性的悲劇。它讓觀眾目睹一次真善美的毀滅,聆聽一曲人文主義的哀歌。并且在別人的故事里,影影綽綽都有自己的存在。悲劇的深刻,便在于此。(作者系成都市教育科學研究院教研員薛涓)